捕获(1 / 2)
这些话是小薛老师在初来乍到和同事们聚餐时听来的。饭桌上的闲言碎语,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送出,才能好好扮演调味佐餐的角色,叫她这样一脸拘谨的新人,也能挤出假扮来的满是好奇的模样,虽不想至情演至人家耳畔,却也要应景地讲一句“还有这样的事?”来充捧哏。
薛霁望着巴掌大镶花纹的瓷碗中间一滩黄汤里横卧的海参,酒楼承接这种大型宴会聚餐,多半是提前烧好了菜到时复热送上来的,而今在众人口舌奔忙的交际中又一次凉下去,表面凝结起一层和汤面一样的黄澄澄的油膜,平白地教人看了没胃口。
好像已经在同僚嘴里一传十十传百过还要复热上来充话头的人家的私事。
云家樵,他们先是这样随意地称呼,随后注意到一旁薛霁带微笑与茫然的面孔,笑而改口说云爸爸,这样薛霁就能在脑子里把这个人迅速划归某学生家长的身份中。这样的指代非常有用,因为接风洗尘后的第二天,她就要和德育办的同僚一同“出击”去逮几个麻烦长得拉清单的学生——逃学的、打架的、钻黑网吧的,乱七八糟。
他们坐在校园保安巡逻用的小巡逻车上,以一种分外滑稽的姿态撵在那群问题少男女屁股后面,直追得孩子们兔子似的向后山窜逃,从高中学部到初中学部是一道刚好可恨的斜坡,巡逻车要载着她、另外两位领导和“劝降”来的扩音器,简直沦如一头不堪重负的孱弱骡子。电瓶骡子一样地惨叫起来,一耸一耸地把他们朝上送,自然如何也追不上脚步轻快、连肩膀上的书包也轻快的孩子们。
一只挂着稀里哗啦小彩片和拳头大玩偶的书包在主人轻盈如风的奔跑里颇有挑衅意味地与金色头发一道雀跃,好像这艘小船逃逸入海时桅杆上招展的风帆。薛霁被身后的椅座推进耸动着肩膀,她抬高下巴好让目光顺利越过驾驶师傅的肩膀,后者遂停落在金色的风帆上。这无怪它不能像蒲公英种子一样于风里信游,把每个“问题”的大概体貌特征做好素描,预防着他们绝无意外的再犯。
只是这颜色在一众有深有浅的黑、或者棕里显得太惹眼,太明丽,太叛逆,在她习惯了做色彩和色彩之外譬如人际交往、情情爱爱的折中算数世界里是如此美丽亦毋庸置疑的异类,好比正有长翅膀胖乎乎的小天使在她耳畔逡巡起来,人人手里都丁零当啷摇晃着警示用的铃铛:是了是了,这家伙稳占麻烦名单头一号。
“那个染了头的是谁?”薛霁听见自己随车左摇右晃的脑袋很小声地问。
巡逻车哐啷一声碾过减速带,连带着车架和她的问题一起归于散架态势。
“云舒!现在代表学部和德育办警告你最后一次,不要把处分不当一回事!”
大家在饭局上说起这个人的时候均有种观摩雨中湿狗跌跤的不屑,男人做到如此地步无疑只剩下在饭桌上被闲聊这点价值。云爸爸家樵,他的名字自带一股知识分子的斯文气,可能家中老父母爱读温庭筠,西溪问樵客,遥识楚人家。和她共事的徐哥如是说:往上数一辈双亲都是尚有头脸的教书匠,退休前在本地数得上号的另一所公立中学传道受业,退休后无缘莳花弄草的生活,为了给独生来败家讨债的儿子补天掏空积蓄,出卖房产。人家上门来要钱,一家老小连同把自己赔进这种绝望生活的女人站在撕烂了春联和倒挂福字的防盗门后面先装死后求饶。
人来人又去,找不到逃遁于无限期失联在电话线另一头的男人,家门口的墙壁只好先遭殃,喷了遮遮了喷上九族下半身的诅咒。讲斯文讲道德的老人受不了这番轰炸,接连撇乱糟糟的尘寰和尘寰里一对母女而去。地方俗序,家逢新丧不贴春联。故而门口的红黏纸自头一次被催债的撕毁之后,再也没找到机会糊一幅新的,空留与近旁粉饰过白得凄惨的墙壁相形凌乱的印记,宛如两条伤痂在人脸上结了壳。
上菜的服务生把手伸到薛霁和徐老师中间。
这不是陌生人的错,薛霁和徐老师保持了相对其他人更为拘谨的距离,确切讲是她梗着脖子,好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鹌鹑在受训。她一时看不见徐老师浓眉下既浑既浊的眼睛,唯余一对预兆他心脏供血不太好的厚嘴唇翕动着,让人想起菜市场摊位水池里游来游去的鲶鱼。
云家樵也并非从一开始就这样潦倒。云家是发达过一段时间的,尽管不知道有没有司机开着保姆车接送小孩,有没有请张姨或者王妈把洗手池的水槽揩得光洁如新、显微级地找不出水痕,但可以断定家樵是这段辉煌时期的铸造者:他出身教师家庭,好歹算是书香门第,却无缘同父母那样做到亦文亦博、安心读书,中学肄业后在“社会大学”闯荡,什么生意都倒腾一点,后来奉子成婚,到办事的时候女方肚子大得快挤不进礼服,成了一件被装进婚纱的货物。
徐老师也不知道从那里听到的这些隐私到骨髓的八卦,简简单单两句话就概括了一个人起起伏伏成功跌落的半生,他知道云先生早年在外市做的生意怎样红火,在本地哪个黄金地段买了商铺,仿若这时他们两人正坐在当时云父的酒宴上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
薛霁自肺腑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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